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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9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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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019/2/28 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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洗車 【許育健/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副教授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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沿著廣袤的柴達木盆地北緣，自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青藏高原折向東北，再度向上爬越雲霧伏罩的當金山，是風、是霧、是雨，早已不重要，此時只想快速通過的蜿蜒山徑，畢竟缺氧的狀況下，精神總難以集中。過了最高點，青海甘肅的省界，便一路疾行向下了。
這部福斯小車，能隨我上高山、行戈壁，著實太不容易，只是沿路的風塵僕僕，讓這部「小白」，變成了黃灰色了，後面的車牌幾乎都無以辨識了。車內也是，每逢暴雨，上車難避泥水，腳踏墊上那一層黃土，已經到達我能忍受的底線了。到了嘉峪關市，六點多入住旅店之後，便急著找洗車的地方。
這個車牌開頭「甘B」的城市，理屬甘肅省的第二大城市，但景緻卻與擁擠熱鬧的省會蘭州明顯不同。道路雖大，車與人卻不多，一切都慢條斯理的，尤其，此時除卻了白天的炙熱，陽光從很遠的西方伸展過來，空氣多了一些輕涼，我開了窗，感受這一份悠閒。問了路人，知道前方有個洗車坊，我到這家店，他們說要關門了，不接。只好再任性轉向側邊的道路，在輔路上徐行，看看有沒有類似的店家。沒多久，遠遠地，我就看到某家店面前特別潮濕，我猜的果然沒錯，是一家小小的洗車店。
「虹X專業汽車美容」的招牌下，是一間陰暗又狹小的洗車間，裡面正停著一部白色中型休旅車，左右幾乎只能容身而已。我張望了一下，只見水花從屋裡往外灑水，卻不見人影。這時從隔壁一間刷滿詭異藍的門面縫中，勉強擠出了一個中年的胖哥。他疑惑的看著我，但不說話。我說：「可以洗車嗎？要收工了嗎？」他正點好了一支菸，點點頭示意我把車開上人行道上。
停好車，我才看清楚裡面有個不高而細瘦的孩子，穿著亮橘上衣，背上有個模糊的圖案，一件顯然過長且過大的牛仔長褲，那條中版斑駁的腰帶吃力的繫著衣褲，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斷裂而落了褲子。小男孩的身影約莫十一歲或十二歲，不高的身子讓他洗著車顯得艱難，大大小小的水滴不斷地反彈落在上衣，他的臉很尷尬的閃躲著。突然間，他身旁閃立了一個高瘦的年輕人，斥喝著小男孩，小男孩低首定住，任由舉在半高的管子的水汨汨的流淌。
老闆，就是中年的胖哥，轉身走了幾步，又向他們大聲的說了兩句。年輕人便接續地持著手中的大藍毛巾，從右側的窗戶開始擦了起來；小男孩，也放下水管，開始擦乾的作業了。此時的天空還甚亮澄，雲也很高，我望著幾部緩駛而過的公車，腦海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，不久便聽到那部休旅車開出洗車間的聲音。
換我了。我停好車，也交代要把腳墊取出清洗一番。然後好整以暇的站在人行道上，老闆推開門示意我進去那昏暗又凌亂的「休息室」坐，我微笑，表示我站在這兒很好。東張西望，實在很難想像這裡曾是廣大的沙漠中，因為祁連山雪水隱流至此，形成了綠洲，也成了絲路的中樞要道，而今已成井然高樓林立的城市了。我回首看看車子洗得如何，發現那小男孩走路的方式不太一樣
仔細觀察，他的左腳似乎比右腳長，不對，右腳似乎不能彎曲，只靠左腳彎曲，於是走起路來，就是一高一低，再端詳他右褲管空洞的樣子，我猜想，那會不會是義肢呢？再看看那張面無表情且疲累的臉，雙手也因過度接觸水而顯得浮腫，我不禁多看他兩眼。我想起我在和他同齡時，只要父親的大貨車一回家，我就要放下手邊的功課，開始著手進行所有的清潔工作。
先用水柱打濕車頭與車側，再用泡沫，搭著椅子在那近三米高的車頭上，反覆的擦拭，車頭洗淨了，再洗那長長的車側，如果前天是載了魚貨，車斗也要用強力水柱沖刷，確保沒有魚腥味，因為我們並不知道明天要載的貨是水果還是什麼，這是對客戶的基本尊重。接著我要打掃車室空間，大貨車的車室很大，駕駛座後一排還有一張床，我要仔細的吸塵，用軟布擦拭所有的玻璃和塑面，最後還要用「黑珍珠」亮光蠟把椅子皮革都拭淨。最後，要幫車頭的鈑金打蠟，塗上一層粗蠟，擦完，再上一層細蠟，完成後，我會站得遠遠的，確保「它」看起來始終像是第一天出廠的樣子。
父親是個高度要求的人，對於整理車子的所有，他只對我說過一個簡單的標準：「車子要比家裡更乾淨」，因為我們都依賴它為我們打拼，我們認真的對待它，它也會很努力的表現最好的一面。我也始終這麼相信著。不知過了多久，那一高一小已經把車沖淨在拭乾了，高個子的雙臂有許多的刺青，看起來有些模糊，也許是因為他一直勤快而認真的擦拭著吧；小男孩似乎不易蹲下，只好一手插著腰，彎著擦拭著車側，額頭不時滴下斗大的汗珠，褲管也濕透了。老闆這時推開門，笑嘻嘻的迎上來，我問多少，他說二十五，（什麼，才二十五元，洗了半小時耶）我遞給他錢後，便走向車子，先是對年輕高個兒說，謝謝你，這車好乾淨；接著，上了車，倒退出來，我刻意靠到小男孩旁，搖下車窗，看著他，說：謝謝你，辛苦了，你真的好棒！那男孩突然不知所措的別過頭，一跛一跛的走回店門口。此時夕陽的餘暉落映著我的照後鏡，十分美麗，我也似乎看見了那男孩面露出淺淺的笑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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